程岩站在写字楼玻璃幕墙前，整理了一下深蓝色西装的领口。三十五岁生日那天，妻子送了他这条爱马仕领带作为礼物，他特意选了今天——第三次面试的日子——戴上它。

"程先生，您的履历非常出色。"面试官推了推金丝边眼镜，目光在简历上停留，"不过，您有没有考虑过，这个岗位可能需要经常加班？以您的年龄..."

程岩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从胃部升起。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，手指却在膝盖上悄悄收紧。这是三个月来的第十七次面试，也是第十七次听到"年龄"这个词像一把钝刀，缓慢地割开他精心准备的职业铠甲。

六个月前，程岩还是科锐科技的市场部副总监。那家估值百亿的互联网公司里，他带领的十五人团队刚刚完成了年度最重要的项目。庆功宴上，CEO拍着他的肩膀说："老程，下个季度东南亚市场就交给你了。"

那时的程岩穿着定制的衬衫，手腕上是妻子送的万国表，每天早晨在星巴克买一杯28元的美式咖啡时，从不会多看价格标签一眼。他在北京东四环有一套89平的两居室，每月还贷1.2万，女儿在国际幼儿园上学，每年学费堪比大学。

"公司业务调整，整个市场部优化。"人力资源总监的这句话，在去年冬天的某个周五下午，像一桶冰水浇灭了程岩三十五年人生积累的所有安全感。签字笔在离职协议上划过的瞬间，他注意到办公室窗外飘起了那年第一场雪。

"怕什么，以你的资历，找工作还不是分分钟的事。"当晚的酒桌上，大学同学这样安慰他。程岩笑着干杯，心想账户里还有二十多万存款，足够支撑三四个月的求职空窗期。

他没想到，这个空窗期会延续到夏天。

程岩的电脑桌面上有个名为"求职记录"的Excel表格。最新一行显示：6月15日，投递第237份简历，应聘乐享科技市场推广经理岗位。

"已读，未回复。"他在状态栏敲下这五个字，合上笔记本电脑。窗外知了的叫声突然变得刺耳，书桌上女儿的涂鸦画上落了一滴汗，很快晕染开来。

最初的两个月，程岩只瞄准总监及以上职位。他精心打磨简历，将八年职场经历浓缩成数据化的业绩：带领团队实现年增长300%，策划活动曝光量破亿，主导合作项目创收1.2亿...猎头电话确实来过几次，最终都卡在了"用人部门希望团队年轻化"这个隐形门槛上。

第三个月，程岩开始降低标准。经理岗位、主管岗位，甚至基础岗位。某次面试中，比他年轻五岁的面试官委婉表示："程先生，说实话，我们担心您这样的资深人士会对基层工作产生心理落差。"

心理落差？程岩几乎要笑出声。他现在每天睁眼第一件事是计算存款还能撑多久。房贷、车贷、女儿学费、老人医药费...这些数字像四座大山压在他背上。上周物业来收停车费时，他第一次选择了1500元/年的套餐，而不是之前一直用的300元/月——能省下2100元。

程岩不是个例。在某个由35岁以上求职者组成的微信群里，486个成员分享着相似的遭遇：

"投了三个月简历，昨天终于有面试，HR直接问'您这个年龄还能适应高强度工作吗'"

"前公司裁员专挑35+的，赔偿金都懒得好好算"

"去应聘保安，人家嫌我学历太高不稳定"

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，2022年35-45岁城镇人口失业率较前年上升2.3%，而25-34岁群体仅上升0.7%。智联招聘报告指出，80.1%的中高龄求职者认为年龄是找工作时的最大障碍。

"我们这一代人，正好撞上了互联网黄金期的尾巴。"程岩的高中同学李雯，某跨国企业前HR总监，在咖啡厅里向他分析，"现在行业饱和，资本退潮，企业首先砍掉的就是高薪中层。一个35岁总监的工资能雇两个95后应届生，后者还能接受996。"

她翻开手机相册，指着一张团建照片："看，我们部门去年裁了8个35岁以上的，换成了12个毕业生。老板说这叫'团队年轻化战略'。"

程岩注视着照片里那些青春洋溢的脸庞，突然想起自己团队里被裁掉的张姐。38岁的单亲妈妈，被优化后去了超市当理货员，前几天发朋友圈说腰肌劳损又犯了。

"爸爸，我们幼儿园要交下学期的课外活动费了。"上周五晚饭时，五岁的女儿突然说。程岩的筷子停在半空，转头看向妻子。林悦垂下眼睛，轻声补充："6800元，下周三之前。"

那天夜里，程岩第一次登录了外卖骑手注册页面。在"年龄"一栏输入"35"时，系统弹出绿色提示："符合注册条件"。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，突然笑出声来——这是他失业以来，唯一没有因为年龄将他拒之门外的平台。

浴室传来水声，程岩迅速关闭网页。他不想让妻子知道自己在考虑送外卖。林悦最近总加班，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。有天深夜他假装睡着，听见她在阳台上压低声音向娘家借钱。

曾经，他们的生活是朋友圈里的模范样本。马尔代夫蜜月、每年两次境外游、女儿的早教班一节课300元...现在程岩学会在超市关门前去买打折蔬菜，研究哪个加油站的优惠时段最划算。

最痛的不是物质降级，而是尊严的崩塌。上个月大学同学聚会，程岩找了借口没去。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同期都升到了VP或自己创业，只有他在求职网站刷新简历。班长在群里@他："老程怎么总缺席？不会是当上CEO就瞧不起老同学了吧？"程岩回复了个苦笑表情，默默屏蔽了群聊。

心理咨询师王芳的诊所里，35-45岁患者占比从三年前的12%激增至37%。"他们普遍表现出强烈的无价值感。"王芳翻开笔记本，"有个客户说，感觉自己像部过时的手机，明明功能完好，只因为新型号上市就被淘汰。"

程岩也去过两次心理咨询。第二次时，医生建议他尝试正念冥想。他坐在诊室的蒲团上，思绪却飘回七年前那个加班的深夜——28岁的他吃着泡面修改方案，坚信今天的付出会换来未来的安稳。如今那"未来"已至，却与想象截然不同。

劳动经济学家周明远的论文指出，中国职场正在形成"35岁分水岭现象"：一方面是企业对中高龄员工的隐性排斥，另一方面是这个群体普遍面临子女教育、父母医疗、房贷偿还等多重压力，导致职业选择空间急剧缩小。

"我们这代人像被夹在两道玻璃天花板之间。"程岩的前同事老陈说。被裁员后，他开了家奶茶店，三个月就因租金压力关门。"上有七十年代生人占据高管职位不退，下有90后00后带着新技能穷追不舍。35岁就像个保质期标签，到期就被下架。"

凌晨两点，程岩又一次修改简历。删除"35岁"，改为"十年工作经验"；隐去出生年份，只写"硕士学历"；把早期工作经历合并压缩，让职业生涯看起来更"年轻"。

书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。猎头发来微信："程总，有个初创公司需要市场负责人，不过薪资只有您之前的60%，有兴趣吗？"

程岩立即回复："方便明天电话详谈吗？"发完才意识到现在是凌晨。他苦笑着看窗外的夜空，那里有几颗星星微弱地亮着。

女儿房间传来咳嗽声。程岩轻手轻脚走过去，替她掖好踢开的被子。孩子枕边放着本《爸爸是超人》的绘本，那是他失业前常读的故事。现在"超人爸爸"连6800元的课外活动费都要犹豫。

回到电脑前，程岩发现收到一封新邮件。某家小公司的HR发来面试邀请，岗位是"市场专员"，薪资是他从前团队的应届生水平。他盯着这封邮件看了十分钟，最终点击了"接受"。

窗外，东方已泛起鱼肚白。程岩关掉电脑，突然想起七年前刚入职科锐时，CEO在全公司面前说的话："我们要打造能让人工作到退休的企业。"如今那位CEO早已财务自由退休，而35岁的程岩，正站在职业生涯的悬崖边上，寻找任何可能的落脚点。

他轻轻抚摸西装袖口已经有些磨损的线头，想起今天面试官那句"以您的年龄..."。在这个推崇"年轻就是资本"的时代，35岁仿佛成了一种原罪。而更残酷的是，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，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经历这种坠落的人···